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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见世遗丨曹学佺与闽剧儒林戏(2)

  曹学佺官宦生涯中的第二次贬谪发生在万历四十二年(1614)。1609年曹学佺起用为浙江右参政,不久又迁往四川右参政,却因为拒绝驻蜀皇室要求用库银重建藩邸一事,于1614年被削官三级遣返故里。一气之下,曹学佺在故乡建起石仓园,重建家班,教习弹唱。如果说曹氏家班在南京时期演唱的是“吴歌”,以昆曲最有可能,那么曹学佺遭第二次贬谪被遣返故里后,在石仓园所教习弹唱的“曲调已从新”之“新调”则已渐渐融会福州当地音乐元素,到后期,可能就有了儒林班的主要声腔——“逗腔”的雏形。曹学佺本人戏曲造诣颇深,又兼徐 、谢在杭、陈鸣鹤等戏曲音乐名流常来石仓园切磋,曹学佺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研创“新调”,融合昆曲、徽调、海盐腔等诸腔精华,又能适应福州方言声调。曹氏家班至此有了较成体系的唱腔,也有了较为成熟的表演技艺,有条件进入演唱故事的阶段。钱谦益为“曹南官学佺”所做小传曰:“家有石仓园,水木佳胜,宾客翕集,声伎杂进,享诗酒宴谈之乐,近世罕有也。”说的便是这时的石仓园。

  一个唱腔从产生到定型必然要经历较长的时间,在流传过程中,经过许多艺人歌者的不断改进,得到新的发展。曹学佺所创新调,虽然不能确认为是闽剧的主要唱腔“逗腔”,但与“逗腔”的形成有密切关联,其家班的戏曲演出,是后来闽剧儒林戏的萌芽。只是这家班后来为何被称“儒林”呢?据说有一次,曹学佺到洪塘金山寺看“普度”,只见和尚道士在念经,他喟然叹曰:“三教鼎立,道释有藏,吾儒何独无?”于是回家编写“儒藏”达十余年之久。不论在朝在野,曹学佺都不改其儒者本色,其挚友、幕客也大都是当时名儒,或许出于这个原因,曹氏家班被称为儒林班,而参加洪塘乡金山寺普度演出的被称为“第一代儒林”。

  在政治暴虐的年代,就这样退隐山林、度曲编书以终老,不失为一种睿智的活法,然而即便对朝廷政治深深失望,曹学佺总也无法放弃对理想政治、理想人格的向往。天启二年(1622),曹学佺第三次回归朝廷,任广西右参政,然而这一次招来了更大的祸患。他不仅陷入激烈严酷的党争之中,而且很快被卷入明末著名的宫廷三大案中。

  保荐曹学佺任广西右参政的是首辅叶向高。叶是福清人,东林党人,在魏党王绍徽所编《东林点将录》中位居第二,因此,曹学佺一上任便成为魏党的打击目标。接着他又卷入三大案中。明末三大案是宫廷阴谋之黑暗与残酷最恐怖的演示,充分展露了人性中隐藏的罪恶,更不幸的是,宫廷国本之争,又延伸为朝廷的党争,造成对士大夫的大量逮系杀戮。专制主义下,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往往模糊了其目的性,而令斗争本身成为目的。三大案影响失控之后,“向高等相继去国”,“迭胜迭负”,“三案遂为战场”,曹学佺撰写《野史纪略》,揭露“梃击案”史实,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个战场上的牺牲者,“削籍”系狱70日释归。

  曹学佺这一次回闽,其精神创伤自不待言,大部分时间沉浸在家班中,借“声色诗篇”将“林间礼教浑忘却”。崇祯即位后,曹学佺婉言谢绝了朝廷对他的再次起用,从此便留在石仓园潜心研究音律,进一步完善了所创“新调”,曹氏家班进入扮演故事阶段,据说能搬演《青虬记》《女运骸》《紫玉钗》,有十多支代表曲牌。

  《青虬记》是曹氏家班最早搬演也是经常搬演的一个剧目,从某种意义上说,它或许就是闽剧最早的演出剧目之一,是曹学佺故友林章在狱中所写。林章原名春元,字初文,福建福清人,明万历年举人。他幼年即有神童之称,满腹才华,然而一生困顿,结局凄凉。万历十七年(1589年),林章在南京受同乡讼案牵连,被捕入狱,在狱中愤然执笔撰杂剧《青虬记》,三年后出狱,不久又入狱,又三年后获释,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(1598)进京会试,幸得中选,却因反对福建矿税遭逮捕,终被毒杀狱中。

  《青虬记》剧本在国内已失传,现藏于日本内阁文库。剧写天上星宿青虬,下凡俗世,名东方建,被金钱(钱神幻变)诬陷,被捕入狱,遭受百般苛刑,最后在仙女与五鬼的救援下,战胜了钱神,重返天界。全剧四折,全唱南曲。唱词慷慨激昂,每一个字都充满愤恨的心绪、家国的忧思、复仇的火焰,锐利如锋刃,揭示当时社会的黑暗与残酷。

  《女运骸》传说是曹学佺所写,大约作于曹二次贬谪回乡编写“儒藏”之时,情调悲凉,文采灿烂。《孟子》中有“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”句,《女运骸》依此演成故事。剧演战国时期齐国大夫华周奉命征伐吕国,战死疆场。其妻姜姬英备金同婢女玉香前往吕国取讨枯骸,沐雨栉风,跋涉山川,历尽险阻艰难,终于运骸回故里安葬。《女运骸》没有任何浪漫奇情的底色,它肃穆、庄严、悲壮,充满了自我牺牲的精神。在今天的观众看来,它的故事太过简单,所宣扬的奉献精神也难以理解。但在几百年前,这样一个小戏却寄寓着士大夫的人生理想,具有很强的道德力量。曹学佺一生放不下儒家思想的重负,妇人的节烈恰恰是对儒者精神本质的映现。姜姬英的坚韧顽强以及自我牺牲精神,体现了曹学佺对理想人格的向往以及儒者道德的自我完成。这一个小小折子戏也暗示了曹学佺日后“死社稷”的决心和行为。

  甲申(1644)元月,李自成攻陷北京,崇祯帝自缢煤山,明亡,曹学佺闻讯跳池自杀,被救。要说既然已对朝廷失望,又退隐在家,不必殉国。然而“平日袖手谈心性,临难一死报君主”,明清之际的死伤相藉,是我们熟悉的历史情境,似乎明末作为一个朝代的尾声,其道义力量及伦理价值都体现在巨量的死。因此,我们不难理解曹学佺的一死再死。

  1645年,唐王朱聿键即位福州,年号隆武,曹学佺以72岁高龄慨然受任礼部尚书、太子太保。他变卖家产,佐办水师,力图恢复中原。可惜唐王政权只坚持一年又三个月时间,1646年8月朱聿键于汀州被俘,曹学佺9月18日自缢于福州西峰里府邸,终年73岁。

  曹学佺所创新调,后发展为“逗腔”,乃闽剧的主要唱腔,它从产生到定型经历了较长的时间,在流传过程中,经过许多艺人歌者的改进,得到新的发展。今天的逗腔综合了福州地区的民间音乐如民歌、十番、佛曲等音乐,又吸收外来声腔如昆腔、高腔等音乐元素。它曲体结构严谨,曲性温文典雅,颇有宫廷气息,又适应福州方言演唱。逗腔的代表曲牌有【泪透】【自掏岭】等30多首,可咏叹,可喧叙,可以表现故事起伏跌宕,具备了戏曲唱腔抒情性、叙事性、戏剧性

  等特点。

  逗腔旋律典雅优美,委婉缠绵,腔多字少,一唱三叹,常以“呀、哎、噫”等为衬,演唱讲究咬字吐音,尤其讲究“出字”“归韵”“收音”。逗腔主要伴奏乐器除主胡、笛子外,最具特色的是逗管。逗管原是“十番”乐器,以细竹管为身,以芦竹管为嘴,有效音域只有七度,然而音色明亮而凄厉,颇能体现逗腔的风格和韵味。

  早期的儒林戏初步具备了戏曲的三大元素,但它与其他所有在社会土壤上生长起来的戏都不一样,它是文人戏,只供士大夫怡情养性,不曾与外界发生联系。从戏剧本体上看,它是一种“未发生”的戏曲现象,远未成熟,就像是未经风雨的嫩蕊开在深深的庭院中,纤丽娇艳。只是它过于纤弱,也容易被风雨摧折,随着明代山河破碎,石仓园荒芜,它也就消了它的颜色,散了它的芬芳……

  (摘自《闽都文化》2017年第三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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